作者:杨燕迪
音乐家似一般不善言辞——他们动手不动口。演奏家、指挥家的职业都只是“动手”,声乐家当然是“动口”的——但那是为了歌唱,而不是说话。确实,要发现一位很有 “口才”(指口头语言表达的出色天赋)的实践型音乐家,真还不太容易。
然而,世界乐坛上确有这样一位传奇般的伟大 “口才”——美国音乐家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1990)。他 或 许 是史上最杰出、最有魅力、最潇洒自如的音乐演讲大师——就使用口头语言向普通公众讲解和说明音乐的奥秘与内涵而论,以笔者所见所闻,似没有任何人在卓越性和有效性上超越伯氏。美国旧金山交响乐团的现任指挥米凯尔·蒂尔斯·托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1944—),人称MTT,可算是另一位富有“口才”的指挥家兼钢琴家。观看MTT的音乐演讲视频,令人会立即联想起伯恩斯坦(MTT恰是伯氏爱徒):同样也是一表人才,帅气、优雅,头脑清晰,口齿干净,一手好钢琴,边说边弹。但是——你会感到还是“差口气”:伯恩斯坦的智力光芒,投入音乐的激情,他在讲演时身体姿态的放松自然以及遣词造句的丰富多彩,依然是无法企及的至高典范。
一般公认,伯恩斯坦是“古典音乐”范畴中有史以来美国本土产生的最具世界影响力的音乐家——他是卓有成就的作曲家,如《西城故事》这样打通音乐剧与“严肃音乐”的剧目,既是音乐戏剧的里程碑作品,也是“跨界艺术”的榜样。说到他的指挥造诣,乐迷和专业界都认为,他也许是仅次于 “指挥皇帝”卡拉扬的最有“人气”的大师偶像,激情似火,奔放不羁。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世界乐坛上所形成的“马勒热”,与伯氏的推波助澜有直接关联。自伯恩斯坦开始,马勒的交响曲终于成为交响音乐会中的常备核心曲目,而他自己曾录制过三套马勒交响曲全集(包括一套完整的马勒交响曲录像)。他还是具有职业水准的优秀钢琴家,不时登台作为独奏家演奏钢琴协奏曲。而且,他的钢琴演奏能力也反过来帮助和促进了他的作曲视奏、指挥读谱,以及——他的音乐讲演。
据说,当今美国的老一代乐迷中很多人都是因受到伯恩斯坦的感召而坠入古典音乐的爱河。而伯氏感召力之所以巨大,是因为他敏感地抓住了时代的脉搏,通过“电视”这种当时的“新媒体”来进行音乐普及——电视作为公共媒体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尚处在发育和成长期,而伯恩斯坦一定是相中了这种兼具“顺风耳”和“千里眼”功能的强势媒介,并一举成就了他在电视上讲解音乐的“明星级”风范。
1954年至1958年,伯氏一口气推出多部音乐讲解专题电视片,一炮打红,引起业界高度关注,赢得好评无数。当年的伯恩斯坦风华正茂,相貌之英俊和举止之潇洒,直逼当红的“明星范儿”,而得益于指挥台上的实践磨练,他在镜头面前侃侃而谈、挥洒自如,一定迷倒无数“帅哥”“靓女”。与他的英俊外貌和潇洒谈吐相得益彰,这些专题片具备扎实的内容和新颖的视角——《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诞生》《爵士乐的世界》《指挥的艺术》《美国的音乐喜剧》《现代音乐导引》《巴赫的音乐》《是什么让歌剧恢弘阔大》等,命题有趣,制作精良,既有专业深度,又有照顾普通观众的轻松与趣味。伯恩斯坦自撰文本,并主导电视片的制作合成,让语言讲解、钢琴示范和现场演奏相互穿插并彼此支撑,从而保证了这些电视片优良的艺术品质和教育品格。借助现今发达的网络资源,寻找和观赏这些电视片已不是难事。我甚至认为,通过这些精彩的音乐普及专题片观赏伯氏的音乐讲解,这不仅是乐迷的福音,也应该是专业院校中音乐学子的“通识”功课。诸如伯氏对指挥这种特殊音乐职业的深入讲解和示范,以及他对歌剧与话剧两种体裁在表达人类情感和情境时的异同比较,让人在观赏后会不禁发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叹!
伯氏就任纽约爱乐乐团总监的黄金岁月中(1958—1969,随后他成为该团终身荣誉指挥),一大功绩是将“年轻人音乐会”(Young People’s Concerts)的品牌推向高峰,传奇美誉流传至今不衰——这是面向广大普通家庭和年轻观众(甚至包括少年与儿童听众)的特别音乐会系列,自伯恩斯坦接手之后,通过电视向全美国和世界实况转播。据载,伯恩斯坦和纽约爱乐共制作了53期“年轻人音乐会”,时间跨度从1958年持续到1972年。此后,这个世界上延续时间最长的家庭音乐会品牌项目仍在继续,但再也没有达到过伯恩斯坦在任时的艺术高度与社会影响力,不免令人唏嘘。伯氏通过乐团实况演出与电视转播的双重叠加效应,充分施展自己的口才和个人魅力,以带讲解的专题音乐会形式,使音乐普及深入人心,令众多年轻观众就此成为了终生的爱乐者。查看这53期音乐会的主题构思,其间的广泛性和深入性会让人惊讶不已——它们不仅涉及《什么是音乐的意义?》《什么是古典音乐?》《音乐中的幽默》这样的美学课题,也会触及极为技术性的音乐话题——如《什么是管弦乐配器?》《什么是奏鸣曲式?》《什么是旋律?》《管弦乐队解剖》等,当然也不乏作曲家和作品的专门介绍——如《谁是马勒?》《肖斯塔科维奇生日纪念》《菲岱里奥:赞美生命》《李斯特与魔鬼》等。考虑到这些录像都是“一枪头”式的现场实况,我们会对伯氏口若悬河般流畅、逻辑而自然的即兴讲演风范大为赞叹,也会对他面向上千名观众和庞大乐队自如掌控大场面的出色能力感到由衷钦佩。
更大的惊叹还在后面——伯氏音乐演讲的顶峰呈现是他在1973年秋应母校哈佛大学之邀所做的“诺顿诗学讲演” 《未被回答的问题:哈佛六讲》。在这个非常“学术”的系列讲演中,伯恩斯坦全面展现了他作为音乐演说家的博学、视野、情怀和才艺。他以美国作曲家查尔斯·艾夫斯(Charles Ives,1874-1954)的 名 曲《未被回答的问题》作为总标题,借助世界闻名的语言学家乔姆斯基(Noam Chomsky,1928—)的“生成转换”语法理论,探讨音乐语言的构成与转化,音乐隐喻对音乐意义的贡献,调性音乐的未来,以及现当代音乐的前途。在这里,伯氏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及者,而一变成为深邃的思想者和大胆的探险家,他滔滔不绝的口才,游刃有余的示范演奏,以及率性随意的潇洒举止依然如故,此外还平添了人到中年后的成熟、沉稳和儒雅——“明星范儿”兴许少了些,此时的他或更像一位智者与哲人……
《未被回答的问题》的讲演稿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在1976年正式出版,随即引发了音乐界的诸多争议、辩论和思考。我一直觉得,伯氏除作曲和指挥之外的惊人多方面才华与遗产(包括他在音乐讲演上的卓越成就)尚未得到足够的关注和评估。当然,很少有人具备伯氏那样的出众禀赋。而他在如何使用语言讲解音乐这一课题上,一直给我很多启发与例示。有点可惜的是,他生得稍微早了一些:当时的电视拍摄和音视频录制还原技术还没能发展到足以捕捉他演讲所有魅力的程度。猜想一下,伯氏如果活在今日,他会如何利用和开掘这个“多媒体”“全媒体”乃至“互联网加”的时代?他会青睐和参与当下正方兴未艾的“音频课”和“视频课”吗?——说到这里顺便提一句,我个人刚刚尝鲜试水,制作了一门短音频音乐普及课程《人生必听的十大交响曲》:在我用口头语言为想象中的乐迷讲解交响曲名作时,我的脑海里其实总是浮现出伯恩斯坦的榜样——所谓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杨燕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