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剧《武训先生》的现代性及其现实批判性
——在淮剧《武训先生》二改研讨会上的发言
马也(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当前,我们反复强调现实题材文艺创作,但怎样在紧扣时代脉搏的同时,对人性进行深刻发现和深入思考?怎样在追求效率的同时,做到认真推敲,落实“十年磨一戏”的精神?淮剧《武训先生》的舞台呈现非常出色。从编剧到导演到表演到舞美,可圈可点。主演梁伟平,唱念做打功夫扎实,把武训从青年到老年的人生阶段,表现得比较到位。
编剧罗怀臻,是一位兼具理论功底、实践成果的优秀艺术家。他对淮剧剧种的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再乡土化的理论自觉和舞台实现,在艺术发展史规律、艺术形态学规律方面,有着大思考、大设计和大动作。如果说罗怀臻早期的戏,例如《金龙与蜉蝣》,是靠着天才、修为和能力创作出来的,那么现在的戏,例如《兰陵王》《武训先生》,则多是在理论自觉的情况下创作的。
看得出,罗怀臻一直在思考戏剧的时代走向。都市新淮剧、再乡土化、原乡意识等这些概念,以及淮剧是怎么进城的,城市发展对戏曲起了多大作用;从茶楼、广场演出,怎么发展到都市演出和现代剧场演出,诸如此类的思考,都落实到他的剧本创作中,变成作家的一种艺术实践追求。自《金龙与蜉蝣》起,经《西楚霸王》,到《武训先生》,罗怀臻和梁伟平这两位艺术家,三十年合作了“三部曲”;从淮剧“都市化”到“再乡土化”的不懈追求,发展脉络清晰,实验成果明显。
在淮剧《武训先生》中,有几场戏很打动我。例如数钱这场戏,钱对武训来说,意义极为特别。再如行乞,武训在这个过程中,要忍受各种屈辱和羞辱,让人不禁落泪。这是全剧最核心的段落,也为接下来的剧情做了必要的铺垫。由此,我想起了司马迁所受的宫刑。因要写《史记》,他甘愿受辱。不难发现,武训和司马迁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处。那种神圣的使命意识,神和上帝都为之感叹。
当代剧作家,无论是理论的自觉,还是创作的实践,罗怀臻对“戏曲的现代性”的思考都极为深入。与同类题材相比,淮剧《武训先生》彰显的现代性既独特又深刻。武训身上,有一种与神、与上帝接通的东西:把渺小与伟大、低贱与崇高、卑微与神圣打通并且连接起来。怎么打通?怎么连接?这是一种人的灵魂追求!追求一种超越渺小的个体生命的“超越价值”。这种超越价值,外在表现形式有四个字:傻、笨、轴、憨;而内在的精神层面,是把个体良知中最真诚的部分献出:献给上天、献给上帝、献给世界、献给未来、献给永恒。
武训这个人物形象,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历尽千难万劫去乞讨那场戏,其实是人的最高精神的一点血脉,在武训身上的积累。
与现代社会的功利、急切、慌张、妥协、卑鄙、无耻相比,武训确实是太愚太笨太傻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人怎么能如此不自量力?但这种“傻”,其实可以追溯到我们的祖先。《武训先生》的现代批判性,表现为接通了中国远古时期的精神本源,例如精卫填海、后羿射日、愚公移山等。忍受无法忍受的,克服无法克服的,战胜无法战胜的。什么叫中国精神?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不能丢掉自己的文化传统。这部戏,相当于一个乞丐、一个渺小的人,和天上的诸神,和上帝打了个赌。诸神、上帝也许认为,人性高度是有极限的,人性光芒是有边界的。武训身上的人性高度和人性光芒,超越了神的预料。最关键的是,他在重创后,还有二次行乞、二次崛起、二次革命,虽九死而不悔。“二次行乞”的情节,对武训形象的塑造太重要了。
到处是帆,没有锚;灵魂漂泊,无家可归,无港可停,无根可依,顺流而下。当今时代,许多人为了欲望活着,为了短期利益活着,几乎沦为真正的精神乞丐。淮剧《武训先生》有着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和批判性,呼唤的是当今时代最稀缺、最匮乏的某种境界和精神。武训,一个渺小、卑微的人,以乞丐的方式、以忍辱的行为,完成的是“神谕”的事业。这是形象本身散发的力量。精卫填海、后羿射日、愚公移山,这种精神打通了古今和中西。中国故事,也就变成了人类故事;中国人的精神高度,也就成了人类的精神高度。
关于该剧的进一步提升,提几点个人建议,仅供参考。第一,人物关系有待进一步梳理。梨花这个角色相对较好,了证和其他人与武训的(戏剧)关系还不够有力。失窃之后,了证和武训决定二次行乞,武训内心的撕裂和挣扎是什么,为何这样选择?到底是了证启发了武训,还是武训原本就有强大的内心?遗憾的是,在剧中略去了。面对山穷水尽的人生困境,他们有没有对生命个体、价值意义,对世界、时代,对天地进行质疑和叩问?叩问之后,他们是怎样选择了像精卫、后羿、愚公一样的“道路”?
另外,一些情节怎样更合理?丢失的八百吊钱,对于武训来说,比性命还要重要。因为他打算用这些钱,来帮助更多穷人,这是一种信仰。但是,钱丢了,他为何不去寻找?还有张老辫,也是个难题。他为何要不停地加害外甥,为何那么冷酷、残忍?目前的人物塑造,从戏剧技术、技巧上说比较成功,但不是最好的。
武训兴办义学,和他被奴役、被欺诈之间,有何必然联系?兴办义学,能够帮助更多不识字的穷人。但是,不识字是被欺诈、被剥削、被压迫的主要原因、唯一原因吗?武训在走投无路、家破人亡,恋人都被骗走的时候,第一反应为何是兴办义学,他知道能办成吗?这种转变,是因为信仰还是开悟?从“平民人格”到“神圣人格”的这种人生大境界从何而来?这个弯怎么去拐?希望把人物行为和选择的“非如此不可”的——紧迫性、必然性、逻辑性、唯一性、真实性等,表现得更充分。这种挖掘,是承前启后的,决定了武训的一生。伟大的精神,从朦胧到自觉。
瑕不掩瑜。用精神高度、文化内涵、艺术质量等三个标准来衡量,淮剧《武训先生》无疑是达标了。中国戏剧发展到今天,这是一部难得的上乘之作。
(光明网记者李姝昱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