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纪宴
《论语》中那句著名的“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朱熹解释为“盖心一于是,而不及乎他也”,针对的是心无旁骛的状态,却没有阐发其中的另一层含义,即感染力强烈的艺术欣赏所具有的持久性,以及使得其他享受索然无味的“超强遮蔽力”。
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受,北京的不少古典音乐听众在11月至12月间不止一次地体会到:11月3日晚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致敬勃拉姆斯——劳伦斯·福斯特与柏林音乐厅管弦乐团音乐会”下半场曲目为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两个星期后,在同一个舞台上,丹尼尔·巴伦博伊姆指挥柏林国家歌剧院管弦乐团,以同一首交响曲为连续三个夜晚的音乐会开场。如果说这两个乐团演奏同一首交响曲的对比还不够强烈,那么,举世公认的乐坛顶尖乐团之一柏林爱乐乐团,在杜达梅尔指挥下于11月下旬在此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之后,相隔三个星期,名气和排行相差极大的BBC威尔士国家管弦乐团在其首席客座指挥张弦女士指挥下再次演奏这部经典之作,客观上构成的对比或者说差距是毋庸讳言的。因而,尽管出于对音乐家的尊重而未必明确说出,但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张弦和威尔士音乐家的“肖五”,能听得进去吗?
结果大出意料:岂止是能听,而且十分感人!当乐团经过40多分钟的演奏在末乐章尾声抵达壮丽恢宏的巅峰高潮时,那种“惊天地泣鬼神”般的鼓号齐鸣,虽然不具有柏林爱乐乐团的气度,却以另一种方式和风格打动听者:这是贝多芬所吁求的“发自内心——但愿也会——走向内心”的境界,舞台上的音乐家全力以赴地投身于演奏,竭尽全力将肖斯塔科维奇这位20世纪作曲大师所要表达的情感与思索传递给听众。不仅是这样的情景让很多所谓资深听众擅长的“版本比较”遁于无形,更重要的是演奏本身所具有的力量——基于真诚、热忱,也基于水准的艺术和精神力量。
对于张弦的指挥艺术,听众从她的指挥动作中能直觉地感知到相当一部分。在音乐会上看她指挥,我们毫不怀疑指挥是体力活——甚至可以说是重体力活。在一次采访中,当被问及成为一位优秀指挥家需要具备哪些方面的素质时,张弦的回答是,在音乐素质这一先决条件之外,身体也要好,“因为体力蛮重要的……驱动一百个人,与自己一个人拉琴,是不一样的。”她还特地提到她做过的一个试验:排练时拿健身的APP测试,结果发现排练两个半小时的运动量是一万多步。如此说来,如果一天当中有两次排练,再加一场音乐会,那一天就超过了3万步。
张弦的指挥动作和风格与人们心目中女性指挥的优雅从容观念相去甚远。事实上,张弦也是女性指挥家中最少甚至从不强调女性意识的,尽管她不可能不清楚她所从事的职业迄今仍是男性占据绝对优势,众多演出机构在宣传文字中总是强调她作为女性指挥家的与众不同,甚至标题都会渲染“男性世界中的女性指挥”。在接受采访时,提问者总是不厌其烦地问同样的问题,她有一个著名的回答:“音乐就是音乐,与性别无关。”“既然有女CEO、女总理,为什么不能有女指挥家?”
对于指挥这一行业,时至今日,即使在古典音乐爱好者中也有为数可观的人缺乏深入了解。英国老一辈指挥名家托马斯·比彻姆爵士曾半懊丧半嘲讽地说,在音乐会上,“众人只会识别乐团一起开始和一起结束,至于中间发生了些什么,全然不知。”出生于上海的波兰裔美国钢琴家米沙·迪希特甚至认为指挥是人类的古老骗术在音乐这一行当里的最后一块藏身之地,“突然间某个连一种乐器都演奏不好的人要告诉小提琴声部该怎么做。”但说出如此尖刻之言的钢琴家同时承认,与一位真正出色的指挥家合作钢琴协奏曲是最妙不可言的经历!
而对于听众而言同样是如此。优秀的指挥家不仅能够保证技巧的精准,而且还能激发乐团的热情,使其处于最佳状态,从而提升音乐的境界,增添演奏的光彩,即使对于一流乐团也是如此。正如张弦关于指挥的作用所指出的:“国外乐团一般头一次排练都已经成型90%了。那指挥就是需要在很了解这个作品的情况下,再加5%上去。这对艺术上的要求非常高,因为你一定不能瞎说,不然人家会笑话你。”张弦这段质朴无华的话再好不过地回答了这样一个让无数人不解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像柏林爱乐乐团和维也纳爱乐乐团这样的世界顶级乐团,也无一例外地在每一场大型音乐会上都需要一位指挥家。如果不是确实需要,那些演奏家岂能容忍在任何一种乐器的演奏上都不如他们技艺精湛的指挥对他们指点江山?正是张弦所说的“再加5%上去”,让指挥成为必要,成为核心,因为没有这关键的5%,乐团的演奏就会因为缺少一以贯之的整体构思而流于涣散,成为照本宣科的例行公事,由此而毁灭艺术创造中最重要的因素。实际上,音乐演奏领域里的这一现象完全体现了在人类活动的普遍规律:在高度民主化的今天,任何机构都需要领导者的引领和管理。
12月16日,国家大剧院这场由张弦指挥BBC威尔士国家管弦乐团的“俄罗斯之夜”音乐会,以“俄罗斯音乐之父”格林卡的歌剧《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序曲作为开场曲。之后是由青年大提琴家聂佳鹏担任独奏的柴科夫斯基《洛可可主题变奏曲》。而作为整场演出压轴曲目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每一次演奏,都是乐团从技术到表现力的全面展现,而对指挥家而言,从四个乐章中挖掘出这首交响曲内在的丰富意蕴,是对其艺术造诣的考验。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创作于他受到官方一系列严厉批评之后,其中凝聚了作曲家的严肃思考,他曾表示要用这部交响曲作为对批评的答复。这首历时三个月完成的交响曲于1937年11月21日由穆拉文斯基指挥列宁格勒爱乐乐团首演,获得了辉煌成功,同时也引起了很大反响。作家阿列克赛·托尔斯泰听完后深切地感慨:“光荣归于我们的时代,是他用双手捧出如此宏伟的声音和思想投给世界。光荣归于诞生了这样的艺术家的我国人民。”肖斯塔科维奇自己表示:“这部交响曲的诞生经过了很长时间的内心酝酿……我在这部作品的中心所看到的正是一个人及其全部的感情体验。这部作品按其格调,从头至尾是抒情的。交响曲末乐章以乐观主义方式解决了前面乐章中悲剧性的紧张成分。”第一乐章的严峻深刻,第二乐章的舞蹈活力及对当时的流行风格的戏仿,在张弦的处理中鲜明而充分。而第三乐章的寂寥与深思尤为动人。肖斯塔科维奇笔下的这个慢乐章被美国音乐学家爱德华·唐斯认为“也许是四个乐章中最为扣人心弦的,它新颖独特,感人至深……一位单纯的技巧匠人,无论如何熟练,一个博取官方欢心的谄媚者,无论多么圆滑,也很难写出这样一条伟大的旋律线。”
张弦指挥BBC威尔士国家管弦乐团的演奏,很多时候引领听者进入《红楼梦》式“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空灵之境,而其中又包含着深沉的悲悯。而对于最后乐章,不管有多少种解释——其中不乏过度阐释,但听者的直觉印象无疑是生命的勃发与狂欢,而张弦与威尔士音乐家们所奋力表现的正是不可遏制的活力与汹涌磅礴的气势。在感情与色彩的对比方面,张弦和乐团没有杜达梅尔指挥下的柏林爱乐乐团所具有的那种巨大张力,但在缜密的音乐进行中同样积聚起强烈的高潮。
之前的15日的音乐会,曲目为罗西尼的歌剧《意大利女郎在阿尔及尔》序曲、莫扎特的C大调长笛和竖琴协奏曲、德沃夏克第八交响曲。张弦此前多年担任意大利米兰威尔第交响乐团音乐总监的经历,让她对意大利音乐熟稔而拿手,但从演奏中听得出,对于罗西尼那些闪烁着机智和幽默的十足的意大利旋律,威尔士音乐家未能做到将指挥的理解变为现实的演奏。莫扎特的C大调长笛和竖琴协奏曲是一首有着独特魅力的二重协奏曲,两件独奏乐器有大量优美的对话,青年演奏家孙诗萌以清晰流畅的演奏,将竖琴这件富有诗意的乐器在莫扎特的旋律中所具有的独特音色魅力表现得自然而得体,与长笛演奏家马修·费瑟斯通嘹亮飘逸的歌唱构成相得益彰的优美对话。下半场的德沃夏克第八交响曲,张弦有些过分强调音乐的力量感,使得一些强奏乐段听起来激烈有余而庄重不足,但德沃夏克笔下风光旖旎的笔触和沁人心脾的歌唱,处理得相当出色。
其实,张弦卓尔不凡的指挥艺术,近年日益得到同行和听众的称赞。去年6月24日,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张弦与弗莱明的天籁音诗音乐会”,那一晚张弦指挥下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堪称精彩绝伦,不仅在与弗莱明合作中水乳交融,而且在演奏每一首管弦乐曲时都技巧精湛、热情奔放。原本是当今乐坛知名度最高的巨星级女高音歌唱家的独唱音乐会,张弦和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实际上是担任伴奏,曲目中的管弦乐曲,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为了给歌唱家以休息时间。但张弦和乐团居然奇迹般地做到了不被弗莱明的巨大光环所遮蔽,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与歌唱家分庭抗礼之势。
而对于我而言,认识到张弦这位优秀的指挥家要更早。在2004年10月第七届北京国际音乐节期间,来自美国的三位女性演奏家组成的“英雄”三重奏组与中国爱乐乐团有一场音乐会,下半场张弦担任指挥。那时我担任中国爱乐乐团业务部主任,我的职责之一是在乐团邀请的客座指挥家首次与乐团排练时将他们带到排练厅,向乐团介绍他们,之后开始排练。我清晰地记得张弦一个人悠闲从容地走进乐团办公区的情景,而印象更深刻的是她手中的指挥棒打出的高度清晰的拍子和丰富的表情。我立即体会到我之前从英国指挥家艾德里安·博尔特关于指挥艺术的书中所读到的指挥棒的卓越技巧,那是很多甚至非常著名的指挥家一生都没有掌握的。在那之前,国内还几乎没有人知道有张弦这位指挥家,所以,当时很有一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惊奇感。实际上,在那之前的2002年,她已经在指挥大师洛林·马泽尔创办的“马泽尔·维拉指挥大赛”中获得并列第一名,并作为助理指挥纽约爱乐乐团。她从2016年起担任新泽西交响乐团第14任音乐总监,不仅是当今乐坛最成功的女性指挥家之一,也跻身于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华人音乐家行列。(王纪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