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一峰
对于过年,这些年人们有个普遍的感受:年味儿越来越淡了。且不说团圆饭、贴春联这“老几样”,即便被视为“新民俗”的看春晚、手机抢红包或旅游过年,似乎也已司空见惯。怎么把“年”过出一些新意来,成了人们普遍的愿望。
这两年热议不断的春晚改革,虽然效果或还有待检验,求新图变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前不久,屡占文创潮流之先的故宫博物院推出了“紫禁城里过大年” ,呈现出昔日皇家过年的景观,展出的东西是“旧”的,给人的感觉却是“新”的,引起了不小的关注,或成为春节文化活动亮点之一。
这对春节文化乃至传统节日建设都有启发。当下,人们的美好生活需求日益强烈,不但要求包括春节在内的传统节日具有“文化味儿”,而且还对其“艺术范儿”充满期待。艺术是常为新的,期盼传统节日有艺术元素,实质上是呼唤新鲜感。而要做到这一点,不妨在节日文化中注入“生”的理念,或者说,用“由熟返生”的态度对待传统节日。
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语虽讽喻,实则符合日常生活的经验。“外来的和尚”比本地和尚吃香,大概和他代表了一个相对陌生的世界,而他念经的方式甚至“经”本身也是不曾听过的有很大关系。如果说前者契合了人们对外部信息与生俱来的渴求,那么后者则反映了对审美疲劳的一种自发反抗。确实,陌生意味着距离,而距离有时虽然导致隔阂与冷漠,但也会带给人探究的欲望,在个性解放得到倡导的现代社会更是如此。
现代文艺理论中“陌生化”一说,对此作了解释。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引用《后山诗话》“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这段故事,并作了进一步阐发:“近世俄国形式主义文评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为文词最易袭故蹈常,落套刻板,故作者手眼须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窃谓圣俞二语,夙悟先觉。夫以故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谓之使野者文,驱使野言,俾入文语,纳俗于雅尔。”钱先生还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提出,“抑不独修词为然,选材取境,亦复如是。歌德、诺瓦利斯、华兹华斯、柯尔律治、雪莱、狄更斯、福楼拜、尼采、巴斯可里等皆言观事体物,当以故为新,即熟见生。”可见,熟悉的东西“返生”之后,是可以给人以新意的。或者说,新意往往来自于由熟而生。
揆诸我国传统文学艺术,又可以发现“生”不但是一种独特的美学品位,而且被文学家和艺术家自觉地运用于创作。可以说,作为艺术与学术范畴的“生”,既是理论总结,也是实践感悟。试举数例。这几年很“火”的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就说过“字须熟后生”,而且自认为“吾书因生得秀色”。应该说,董其昌的这一看法奠定了他“以奇为正”的美学追求的基础。而书法家傅山影响颇大的“四宁四毋”说,也可以在这里追溯到一丝理论源头。如果我们再联系晚明到清初的历史变迁和文化氛围,更会发现一个社会的发展状态趋向成熟,人们对艺术生活中“新意”的企盼就会愈发强烈。从审美和文化心态变迁的角度看,这大概也可视为一种规律吧。
传统戏曲讲究“戏要三分生”,戏谚中素有“熟戏生演”“熟戏三分生,才能抓住人”等说法。我们读梅兰芳、荀慧生的文字或他们学生的回忆,看到两位京剧大师不约而同地把“生”作为演戏的“窍门”,用以自我警醒或传授门徒。荀慧生的弟子孙毓敏更将其概括为“永像第一次,做到三分生”。无独有偶,“生”也是文学家的心头好。汉学家杨联陞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他在清华读书时,大一国文老师是朱自清。有一次,朱先生批改杨联陞的作文时指出,“你的文字,毛病是太熟” 。为此,杨联陞的另一位老师叶公超先生建议他学俞平伯、冯文炳(废名)的文字之“涩”。确实,那些惯常的琐事或普通的景物,到了俞平伯先生的笔下,总能读出一番新鲜感,回味隽永,耐人咂摸。而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不论背影还是荷塘,又何尝不是“生”意盎然呢。
回到传统节日“由熟返生”的话题,除了期待“紫禁城里过大年”这样老戏新演的创意给我们带来新鲜感之外,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过日子的心态。前面提到的梅兰芳、荀慧生也好,朱自清、俞平伯也罢,之所以能创造“生”的艺术,恐怕与他们对生活、对艺术葆有新鲜的心态有关。在陕西安塞偏僻山沟的窑洞里,有一位艺术家发现,老乡用熟悉的材料打扮着生活,“暖瓶内胆的碎片、鸡蛋壳都成了艺术表现的材料,它们被用来像马赛克一样镶嵌在墙壁、灶台四周,组成各种花卉的图案”。作为普通人,我们或许一辈子与艺术创造无缘,却可以用“生”的心态过好传统节日乃至人生的每一天,让头顶的太阳每天都很新鲜。毕竟,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独创作品,这就是我们每天都在过的生活。(胡一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