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择明
死亡,生命的实相
史蒂芬·野村·斯奇博历时五年导演的电影《坂本龙一:终曲》仅从“艺术电影”的角度来看,也算是很有影响力的纪录片,它在2017年威尼斯电影节非竞赛单元首映,反响极佳;坂本龙一本人更不用说,他是2018年柏林电影节评委,他的音乐生涯与电影有着不解之缘,大众了解他也是从他的电影(包括配乐和出演)开始的。
他的形象(粉丝称其为“盛世美颜”)伴随着大岛渚《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贝托鲁奇《末代皇帝》的声画,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就已然成为新世界音乐的一个时尚icon,“年既老而不衰”,每一次活动都能变成粉丝的狂欢节,《终曲》也不例外,每次放映都是一票难求。
但是,这些并不足以成为我们选择观影的理由。选择这部影片的理由是,它提出了一个看似过时,其实极为迫切的问题:艺术家的责任。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奢侈的问题,因为绝大多数此类的宣言都是“侈谈”,真诚面对这个问题的艺术家,真的凤毛麟角。
如果坂本龙一没有在2014年查出罹患喉癌,可能也不会展开对这个问题的思考,纵然他是“教授”又有何用?
在得知自己患癌的那一刻,“教授”也如芸芸众生一般,他先是惊愕:为什么偏偏是我!继而无法接受人都是会死的这个实相,活在巨大的痛苦中。因为我们平时都以还能再活五百年的劲头,为各种名利奔波,沉溺于各种颠倒梦想;我们拼尽力气,为了房子,为了孩子,为了爱情,并乐此不疲,恨不得化了名再到世上走这么一遭。
然而在生命的实相前,过往的种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今就化为烈火焚身……
创造,艺术家的责任
《入菩提行论》颂词云:放逸我未知,死亡如是怖。
正因如此,坂本龙一多年后必将想起《遮蔽的天空》中的那段台词:
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所以人们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个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来,还会让你感到如此的温柔?也许只有四五次,也许还没有。你能看到多少次满月的样子?大约20次吧,但这看起来却无穷无尽。
《遮蔽的天空》是坂本龙一与贝托鲁奇的第三次重要合作,改编自保罗·鲍尔斯的小说,上映于1990年,并为他斩获当年的美国金球奖最佳配乐奖项。彼时的“教授”,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只是,在幸福如鲜花绽放的日子,这段充满了空性的文字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吧。
生命进入倒数,似乎“生命的意义”这个命题才重要起来,仿佛是第一次被思考。在这种思考中,一切都获得了崭新的意义,“教授”的粉丝们为他流泪,也为他感动,看到他参加反对福岛核电站重建,在首相府门前抗议,他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给人鼓舞;看到他到灾难现场弹奏曾被淹没的钢琴,感慨“好像一架钢琴淹死后的遗骸”。
当然感动粉丝的还有他那句话,从此把每一个作品都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个作品了。但如果仅仅停留在“感动”,那未免也太可惜了。
其实,“教授”绝非第一次投入到类似的活动中,他属于世界音乐圈中最具全人类意识的那一群人。在伊拉克战争、“9·11”后,他都在抗争的第一线,并用他具有独特个性的音乐安抚着人们。从南极冰化的声音到非洲歌谣,他的音乐吸纳着“全人类”的因素,非常的“知识分子”。
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表现出的真正的素养。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天赋是必需的,但仅有天赋是不够的。“教授”当然天赋超群,毕竟人家和莫扎特一样,四岁就开始作曲了。而且,他的天赋在最高的那一类。好友小象是跨流行、古典音乐圈的著名才子,给很多大咖歌手写过歌,问及他对“教授”的评价。他说最大的感受就是“创造性”,每次听都有创造性,有很多有名的作曲家,他们写的音乐似乎也很好听,但毫无创造性。创造,类似于“造物”,的确只有金字塔顶端的那些艺术家才属于此列,但还有一样不可或缺,那就是:艺术家的责任感。
人为何需要艺术?当然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也是一篇文章无法回答的问题,但真正的艺术家,并不是那种任由自己的欲望横流,将邪恶的欲念包装为前卫艺术,或者用噱头掩盖自己作品的苍白、空虚的冒牌货(不幸的是,冒牌货还经常被附庸风雅的群氓追捧)。
真正的艺术家必然是有责任感的,这个责任感并不仅仅属于社会学意义,创造本身也是一种责任感,当然,通常这二者并不矛盾。“教授”当然有很高的社会责任感,但遭遇死亡困扰,他变成了一个新的“教授”。
为了不留下遗憾,“教授”想创作出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所以每一部作品都是当作最后的终曲去创造,这样的终曲,不也正是一种序曲么?
终曲,都是序曲
为了不流于泛泛的“侈谈”,我们就来听、来看这“终曲”吧,并证明它为何也是“序曲”。
在2017年,教授的“终曲”是《异步》(async)。
为什么是可以“看”的?不光因为“教授”写电影配乐,演电影,更因为这个“终曲”是致敬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的。
之前并没有料到,塔尔科夫斯基会是“教授”终极致敬的对象。在说出“拿得出手”这句话时,画面就切换到了他在看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飞向太空》。
“教授”毫不掩饰他对塔尔科夫斯基的崇敬。在得知自己患癌后,他推翻了之前准备发行的专辑,一切要重新来过,“要像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那样去做”。
《飞向太空》中使用了大量的巴赫管风琴升咏,作为从小就迷恋巴赫的音乐家,“教授”当然明白塔尔科夫斯基使用巴赫的意图。作为古典音乐家中最具神性的一位,巴赫音乐是有明确精神指向的,《飞向太空》的故事改编自波兰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列姆的同名小说,原本是一个关于“他者”(表征为外星球)是否可穿越的命题,但在塔尔科夫斯基的演绎下,变成了道德色彩浓郁的故事。那个“浪子回头”的结尾,对由于自己的冷漠而导致自杀的前妻的忏悔,都让这个神秘的太空之旅带有浓厚的“复活”意味:这是一个失去了和大地、和亲人的链接,失去了爱的能力的男人,在精神上重新复苏的故事。故事的最后,当这个男人回到老房子,长跪在父亲脚下,他真正实现了精神的重生,从前的冷漠、绝望、虚无,在与大地、与自己的“根”重新链接后,才能“重生”。
不了解这层意义,怎么能理解,为何在“教授”这里,塔尔科夫斯基如此重要?
很遗憾,至今人们对“教授”的理解大都在工具性的层面进行,认为他时髦、实验、先锋……
可是,这些浮华的标签,恰恰是“教授”脱掉的一件件旧衣服啊!
“教授”不仅将塔尔科夫斯基看作电影导演,也视其为优秀的声音艺术家。在他看来,塔尔科夫斯基电影中充满了和谐的自然声响,以《飞向太空》开头的场景为例,不仅有流水的声音,还有风声、脚步声,可见他对声音有非常深入的理解。塔尔科夫斯基电影的音轨与各种事物的声音是密不可分的,他的电影里有一个丰富的声音世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一个音乐家。“教授”说,要向他热爱的塔尔科夫斯基学习,把音乐做成像他电影里的音轨那样。
于是,在这张专辑中,我们“看”到,第一首《andata》是非常“巴赫”式的。在其中,甚至可以听到巴赫的赞美诗旋律。第三首《solari》就直接是对《飞向太空》的致敬了。把它看作是为《飞向太空》而作的电影配乐亦可(这部电影的“现代”镜头本来就是在东京拍摄的)。而在其它几首曲子中,我们“看”到了种种声音,有落叶踩踏声,有各种物质的、非物质的声响。按照“教授”同时发布的影像,这些声响有茶壶、熏香、树木……这一切看起来仿佛现代的俳句;我们完全可以将此理解为电影,就像塔尔科夫斯基说的,俳句就是电影,日本人“侘寂”的理想正是电影,即关于时光的艺术。最重要的是,这一切熟悉的东西,我们却仿佛第一次见到、听到,宛若新生。
这样的创作,本身就是一种新生了。
或者说,每一次,以终曲为任务的真诚创作,也都是序曲。(黑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