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远古洪荒的战场
——张掖丹霞启示录
作者:杨晓华
我的确受到了召唤,丹霞这个艳丽而柔媚的名字,刺穿了我的肋骨,这一点隐隐的疼痛像阳光一样在我的体内伸展。我以一个男人的雄壮,骑着高头大马而来。河西走廊的秋风呼呼地簇拥着我,前方就可以策马山巅,洁白威武的马屹立在山岗上,我在马背上指点山川,你在我的眼底温驯地匍匐和依偎,我在岁月的河流中捡拾了太多光滑的赞辞可以赐你。
丹霞地貌
然而,我错了,彻彻底底错了。
你根本不屑于和二十一世纪的一个微小而笨拙的活物理论什么,你只是安安静静、结结实实地敞开着山门。我和脚下的那只爬行的蝼蚁一样不可能引起你的任何注意。我绕行在你肌肤的褶皱之中,想象你躯体的全部。任凭我怎样汪洋恣肆地构想,当我站在山岗之上,看到你的容颜,我还是被你的神态彻底惊吓了。
我像一株迎风摇曳的珠珠草紧贴着你的皮肤,但仍然在百万年之外,在千万公里之遥。我大地上的兄弟姐妹,怀有和我一样的惊异,他们有些油腔滑调地用天神的调色板来恭维你,或者千篇一律地用女娲五彩石的传说来取悦你,你一直无动于衷。你怎么会是一个废弃的颜料库哪,你是广袤大地的一朵奔放的花朵啊,巨大而热烈地盛开在祁连山的怀抱之中。你一定还在向着高空伸展花瓣,那些居高临下的云彩都向蔚蓝深处逃避了。我翕动鼻翼,却闻不到你悠久而温馨的芬芳——这是卑微者的命运,但我坚信一种伟大的芳香激荡在古老的阳光中。阳光只对我古老,对你永远是崭新的。
然而,我仍然错了,彻彻底底错了。
我站在更高处,像是被你无意中举起。在你的额头之上,我感到有一万双眼睛睥睨着我的蠕动。我在战栗中俯瞰你的全貌,我捂住双眼,企图遮挡刹那间给我的惊惧。有一种类似愤怒的情绪席卷而来:是谁用丹霞这样的名字企图遮掩一个惨烈的战场呢?是谁用丹霞这样的名字企图消灭一场伟大的战争呢?
永不屈服的大地啊,你汹涌澎湃的军团,披挂着迷彩的铠甲,裸露着层层血肉,是要和冷酷的时间千万次地殊死决战吗?你们是暂时停歇吗?大风吹过,你们鏖战的余音低沉地回旋在每一道山谷间,那些凝练进砂石的顽强的仇恨,凌空耸立,一触碰,就可以引起下一场万年的厮杀。那时间的金乌,懒洋洋地在远处巡视,她胆敢拍打翅翼,就会被你喷溅的血液顷刻间销蚀殆尽。可那时间会低头吗?那宣称孕育一切,收获一切,也消灭一切的时间会屈服吗?它的黑色白色的布阵频繁交替,它要使你头晕目眩,筋疲力尽,最终粉碎成漫天红沙。而你和你的军团是始终倔强地站着。时间锐利的爪牙,在你的躯体上穿凿出千奇百怪的伤痕,这正是你无边的骄傲,你连绵起伏,万象森然的姿态,就是你不断累积的胜利啊。
这是一场多么悲壮而苍凉的较量啊!这是一场原本在汪洋之中就展开的战斗。这个战场即使在东方的荒凉一隅,即使被祁连山和戈壁滩如此严密地掩藏和遮挡,也仍然在万年之后成为我和兄弟姐妹观瞻的对象。你当然不在乎苍穹之下的这些细小的悸动。我仍然感到那远处山头上的烽燧,示意我尽快离开,这场空前绝后的孤独而高傲的战争必须隐秘地存在。
果真如此,我更要站在这里。我已明白,我和兄弟姐妹就是你们血火交锋中迸溅出来的温热星体,和你浩荡的身躯相比,我们固然渺小,但是我们流淌着你的血液,我们呼吸着你的气息,我们栖息在你铺向四方的肌肤之上,坚强而饱满。在数十个世纪的回合之后,时间已被我们塑造成如此宏大和壮阔的文明。对时间而言,我们同样是你的不屈的勇士啊!
今夜,匍匐在你的胴体之上,我亲昵地呼唤你——仍然稚气地唤你作丹霞吧。我突然感觉到亘古的悲伤。我们终将逝去,时间不懂得仁慈,它不断地压榨和切割,辉煌的文明一个接一个倒下、消失。在沙漠之中,在荒草之间,在大海之滨,时间一次次宣告自己的胜利,我也将是它捎带的战利品。然而,我知道,你将持续战斗,在你战斗的间隙和背后,富饶和美丽的文明仍然会反复地证明创造的光芒——这是真正的人类的彩霞吧,你斑斓而庄严的存在,最终会让空洞的时间感到羞耻!这不就是你的反复被证明的胜利吗?(杨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