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锡诚
一九八六年夏天到我的故乡潍坊去参加当地的一个民间艺术研讨会,顺道去胶东民间艺术之乡高密县,参观考察了那里的民俗艺术,在聂家庄买了两件民间玩具:一件是摇猴,另一件是叫虎。这两件粗糙稚拙、土里土气的泥捏的玩意儿,却着实叫我爱不释手。我把它们摆在书柜里,天天陪伴着我,至今三十多年了。因为这些小东西常常使我回想起童年的事情。每到农历春节,父亲总要到集市上去给我买几个类似摇猴和叫虎的玩具来,而它们在我童年时代那荒芜的头脑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有滋有味地把玩这些玩意儿的神情,即使在今天也还常常浮现出来。
摇猴和叫虎都是用胶泥捏塑的玩具,而且都是响哨型的玩具。摇猴的形体取形于现实中的猴子,大约十厘米高的身躯分为两截,中间用羊皮或牛皮纸将两截粘贴起来,猴头的顶部留有一个出气的小孔;中空的体内放置了一个用苇子秆制作的哨子,当摇动它的时候,由于气流的急速流动,苇哨便发出“咕咕”的叫声。猴子的全身涂了黄色的彩绘,在黄色底子上面用喷射的技法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绿点,然后又用土红色以写意的方法勾画出猴子的脸庞、耳朵、腰腿以及一只高举着的前爪。一对黑色的眼珠镶嵌在黄色的眼白当中,使本来一把冷冰冰的泥土,像注入了灵气一样活了起来。
猴子与人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中国十二生肖中把猴子列在其中,想必古人曾经与猴子有过不寻常的纠葛,遗憾的是,我们无法从文献中得知其详了。如今,可能没有太多的儿童到峨眉山或别的什么地方,与仍然和人类保持着亲密友善关系的猴子们直接接触,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研究它们的特点与习性。儿童可以从小说《西游记》里、从电影和电视屏幕上,读到或看到齐天大圣孙猴子的风采,而多年前那些在穷乡僻壤的儿童,只有在夜晚趴在炕头上或场院里,屏气凝神地听长辈们向他们讲述孙猴子的生动故事,或者缠着父亲给他们买那些廉价的摇猴来把玩。猴子的灵巧、精明、机智、随机应变、猴头猴脑,在儿童们的心灵中容易与其沟通,产生亲切感,这大概是猴子成为玩具的一个重要原因。摇猴所发出的哨音是单调、没有变化的,实在是谈不上音乐之属,乍看起来,似乎像是出土的古代陶埙。然而即便如此,已经足以令那些拥有它的儿童们高兴得如醉如痴了。比较起哨音来,摇猴的形制和彩绘则更能引起儿童的兴趣。大概也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吧,摇猴这种玩具流传的地域非常广泛,而且长盛不衰。
叫虎也是一种带有响哨的泥玩具,不过,由于老虎身材伟岸,素有兽中之王的称号,所以这种玩具的形制与气质,与瘦小的猴子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叫虎又名“叫头虎”和“皮老虎”。空心的器身也分为两截,中间也是用羊皮或牛皮纸粘贴而成。器身中间置有一个或两个苇哨。虎口的两边留下了两个洞,以便压缩时作为空气进出的通道,催动苇哨发出响声。叫虎的全身用红、绿、黑三种颜色着色彩绘,把一个小老虎威严不可冒犯的神态给活脱脱展现出来。虎出没于林莽之中,是兽中最凶猛者。因此,人类产生了这样的观念:把英勇善战的战士称为“虎将”,把有出息的孩子称作“将门虎子”。虎成为力量的象征,虎也从而具有了镇邪的作用,所以,虎便进入了人们的民俗生活:春节贴的门神和窗花上有虎的形象,枕头上有虎的形象,或干脆就做成了虎头枕、虎头鞋、虎图案的兜肚等等。人们觉得与老虎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
聂家庄的泥塑摇猴叫虎以及扑灰年画、剪纸俗称“三宝”,曾经给作家莫言的创作以民间文化的影响,他在《蛙》中有具体而微的描写。三十年前,我国还没有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当时笔者也就没有打问这两件喜爱的作品出自哪个传人之手。溯源于明万历年间、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历史的聂家庄摇猴叫虎泥塑,如今已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了保护。现在聂家庄泥塑的国家级传承人聂臣希,已经是第二十一代传人了。我手头的两件聂家庄摇猴叫虎,见证了近三四十年来的中国农村文化史,俗称野史。进入信息化时代以来,种种名目的新式玩具在市场上走俏,而那些不求闻达的农村艺人们却仍然默默耕耘,以自己的方式在“手作”民俗玩具,向一代代的子孙们传递着传统民间文化的精神价值和审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