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 雨
在我的家乡肃宁,过大年,是少不了一瓮黄灿灿的炉糕的。
一过腊月二十三,宰鸡煮肉蒸馒头的大戏开始之前,炉糕先被请上前台,尽展身段。
炉糕的主料是石磨小米面,肃宁叫米子面。大秋里新打的谷子,新碾的小米,一粒一粒笑眯眯的,满含着太阳的味道。上好的小米,捞过水,晾得表面爽利利的,赶紧磨成精细的米子面。刚磨好的米子面,抓在手心里微微的潮润,凑到鼻子底下淡淡的香。
摊炉糕,先要打糊发酵。给米子面掺兑适量的面肥、温水,打成稠稠的糊状,放在暖乎乎的地方发酵。发好了,还要沏碱。蘸一点糊,放在嘴里咂摸咂摸,酵酸味不见了,舌尖上是丝丝的甜,这碱就算沏好了。
将炉糕锅借回家,这个时候,孩子们心里那个急切、兴奋就甭提了。
炉糕锅是很特殊的烹饪工具,并非家家必备,就如饸饹床儿,一家有,一整条街的人家都借着用。所以一进腊月,各家主事的女人们就要到锅主家里挨个排队,婶子大娘嫂子地叫着,甜蜜里似乎比平日多了一点巴结的成分。
炉糕锅的形制也格外别致有趣。阔不盈尺,高不过四五寸,矮墩墩的三足支撑着,锅底中间凸起四周凹陷,像胖先生的肚皮,锅盖似老电影中阔少爷的瓜皮帽,朝外的一面有各式的雕花纹饰,中间有一个提环。炉糕锅是生铁铸成,用久的锅子乌黑锃亮,特别好使,还省油。
人口多的人家摊炉糕,有时会架三五个锅子,两三个伶俐的女人流水作业。一般家庭借上一两个炉糕锅,一个人摊着,不急不慌的,也能摆布得开。摊炉糕,最好烧秫秸苗(打过粮食的高粱穗子)、芝麻秸秆什么的,火不太硬也不太软,烟少禁烧,烧出的烟味也好闻。所以,炉糕锅一点着,孩子们马上安静下来,猫在近处不碍事的地方,等着母亲轻轻地在锅里刷过油,又麻利地舀了米子面糊糊倒进锅里,面糊自凸起的地方流到凹槽,满了,匀了,将盖子盖上。
炉糕将熟的时候,锅子便“刺啦啦”地欢唱。掀开锅盖,一股米香先把人的口水逗了出来。再看那炉糕,圆圆的,暄暄的,色泽灿黄,周身布满蜂窝样的小眼儿,可爱极了。母亲用小锅铲轻轻一揭一折,炉糕就成了一个熟透的半边月。
第一个炉糕先让长辈品尝,奶奶、爷爷或姥姥、姥爷,老人家说,好,接着摊吧!好比一张新报付梓前,总编同意成批印刷。这时,第二勺第三勺糊糊才进锅。小馋猫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上就可以吃到热腾腾、香喷喷的美食了。
巧手的女人,还常常摊一些夹馅儿的炉糕,揣了猪肉白菜馅儿的炉糕一出锅,其味道之美是语言所不能尽述的。我大娘就有一手摊炉糕的好手艺,她摊了肉炉糕,包得严严的,每次让大爹或二姐一溜儿小跑着给我家送去。后来,我也请娘摊过夹馅儿炉糕,也很香,但总不如第一次“香”得那么深刻。
家家户户要摊很多炉糕,用笸箩或大瓮盛上,放到阴凉地方存着,从小年儿一直吃到正月十五。遇上冷冬,炉糕冻出一层霜,梆梆硬;遇上暖冬,吃到最后,有的炉糕就起了星星的霉点。
凉炉糕的品相大不如新出锅的。跟其他饽饽一起在锅里重新蒸过,有点软塌塌,但就着肉汤熬白菜豆腐粉条吃,是绝好的搭配。白面馒头不能敞开儿吃,营养丰富的炉糕就是最好的替代品,把炉糕泡到菜汤里,滋味赛过羊肉泡馍。
家乡过年摊炉糕,与冀中大平原曾盛产小米有关。那时候,大片的田野上生长着谷子,“六月六,看谷秀”是有名的农谚。就是说,到农历六月初,含苞的谷子就要吐穗结实了。初秋,沉甸甸的穗子将谷秸压弯了腰,大批的家雀儿和其他不常见的鸟们闻香而至。赶鸟、在谷子地里扎草人儿成了一项专门的农活。黎明或黄昏,一个人走在微霭的田埂上,也常被逼真的草人吓一跳。
炉糕的糕字与“高”谐音,所以与馒头、花糕一起跻身吉祥食物系列。平日里小米留着给老人、孩童和产妇吃,到了过大年,才碾米磨面摊炉糕奢侈一下。过年的炉糕,也每每作为年礼,亲朋邻里之间互相赠送,带着一年更比一年高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