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洋中鱼
这原本是湘江边的一个小小的石岩,如果不是那个出生于斯、成长于斯、后来又归隐于斯的沈良臣,因追慕柳宗元的“八愚”精神和喜爱周敦颐所写的《拙赋》于明正德壬申岁(公元1512年)将它命名为拙岩,使之由一处自然景观变成人文景观,后来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追随者接踵而至。五百零六年后,我也追随诸多先人的脚步来到了这里。
拙岩不大,而且局部已被泥土淤塞,我不能像以前的人们那样从岩中穿过。所幸的是,在游览后我发现,三十几方石刻保存良好,基本上还可以辨认,能让人从中可以辨认拙岩的前生今世。拙岩大洞口右侧原有下河边去的人工石阶,因为毁坏,只好于林木中寻觅而下。行数十米,至江边,但见石壁上有“忘机处”三字榜书,前有“同治庚午”四字,落款为:仙农题。末有清同治年间翰林编修周崇傅所作的跋:“温飞卿《利州南渡》诗,有‘五湖烟水独忘机’句,仙农意不在钓,暇以钓为寄,自题其处曰‘忘机’,近乎道矣。”
站在江边,先看石刻,再看看跟前北去的江水,想想自号仙农这个人,心里不禁萌生出许多感慨。仙农,本名唐九龄,大约是怀才不遇,艳羡陶渊明式的诗意生活,故自号仙农。仙农确实有点“仙味”,查找各种文献资料,其事迹及生卒年居然不详。不过,根据他在拙岩留下的《重修拙岩记》和《重修拙岩》《拙岩八景诗》等诗刻,可推测出他是清同光年间人,而且是拙岩的常客。
古人作诗题字很讲究渊源,许多看似简单的诗词语句,背后常有来龙去脉和深刻含义。我最初记得“忘机”一词,源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读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诗,中有“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一句。其实,早在战国时期的《列子·黄帝篇》中,就有“鸥鹭忘机”的典故。而唐代的骆宾王、岑参、刘禹锡等人,均有诗文提到“忘机”。温庭筠诗《利州南渡》曰:“澹然空水对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在我看来,周崇傅以此诗作跋,既有为唐九龄的隐逸点赞之意,也有对古人归隐乡野、寄情山水的艳羡之情。只是作跋时期的周崇傅刚入翰林不久,假如他能预测自己后来追随左宗棠收复新疆、被授喀什噶尔兵备道,最后又因被诬陷而蒙羞自尽,很可能就跟他的好友唐九龄一样,退出江湖,归隐乡野了。
满清在中国的历史上存在了两百七十六年,而同治皇帝爱新觉罗·载淳即位时是最没有争议的一个接班人,应该说是一个颇有作为的皇帝,是给清朝带来回光返照的一个皇帝,同时也是一个经历了诸多坎坷的皇帝。作为他的臣子或庶民,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人生感慨,唐九龄多次到拙岩游玩、垂钓、写诗、题刻,可见是一种柳宗元式的寄情、周敦颐式的抒怀。光绪《零陵县志》有一点儿关于唐九龄的零星记载,说他“五品衔中书科中书”,并为母亲建了节孝亭。应该说他是一个大孝子。古人崇尚儒家思想,倡导“忠孝两全”。如果唐九龄从政,我想他一定是个忠臣。可能因为某种经历,让他有了一种王阳明“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的那种顿悟,因而恋上了永州城西湘江之滨的这处水石。他携带家眷迁居附近的村庄,既有柳宗元迁居愚溪之快乐,更有姜太公垂钓之风雅。他把拙岩这一带当作悟道之处,常常来这里游玩、垂钓。即便今日,人们也可以想象他坐在这江边的石头上垂钓,看江上名利双船来来往往而一笑置之的模样是何等超脱。难怪周崇傅说他“仙农意不在钓,暇以钓为寄,自题其处曰‘忘机’,近乎道矣”了。
其实,在唐九龄来这里悟道之前,拙岩的发现和命名者沈良臣早在这里就有了“推蓬坐,闲把长竿料理,不让志和烟水。投纶钓得锦粦来,步月前村沽醑。君莫喜,君不见,古今萑位皆香饵。朝黄暮紫。但玉带金鱼,难同蓑笠,小隐月艖里。”(沈良臣《摸鱼儿·春江坐钓》)的感悟。世道虽已变迁,二人情怀相似。
同治庚午是公元一八七○年,距今一百四十九年。从沈良臣命名拙岩,到唐九龄题刻“忘机处”,这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在同一地点的悟道。只是当我追寻而来时,发现这里的石头依旧、江水依旧,他们留下的字在,诗文在,情怀在,精神在,唯人不在矣。